2013年9月1日 星期日

朱天心 被時光偷換的愛情

 


一般愛情故事,若非浪漫唯美、要不就是轟轟烈烈, 
或者,非常悲傷,讓你一起掉幾滴淚也行。
 朱天心的《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》,都不是。它只是非常真實。 
這是一對衣食不缺、沒打算離婚、不是外遇、 一切都規規矩矩的中產階級夫妻故事。 只是,眼前的人突然愛不動,也做不動了。
 不知道為什麼。以前不是這樣的。
 人稱「老靈魂」的朱天心,這回要拒絕老去, 在加速前進的歷史當中,她是背向未來飛去的天使。 

●撰文/王美珍 攝影/鄒瑋 原載於台灣《明報周刊》86期

 中年,其實是…… 
在描述中年過後的人生變化時,這社會很喜歡引用孔子的自述:「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,六十而耳順,七十而從心所欲,不踰矩。」好像人的年紀越長,歲月就不虧待你活著的付出,意志隨著智慧而更自由,人生會朝著更好的地方邁進。以上堂堂之言,看似為一種整體性的人生感言,然而,容我稍微補充意見:這實則僅是公領域的大丈夫範疇,標示願意示人的「理想」面貌,形而上的。然而,人老了以後,真能以精神、智慧支撐整個漫漫人生?

 做個實驗。上網鍵入「中年男子」「中年婦女」關鍵詞搜尋,我得到的前幾名網站標題如下:「中年男子蠢事多」「中年男子——永無止境的性愛(這是一個成人網站)」「中年男子的外遇心理」,「中年婦女的危機」「中年婦女的通病」……基本上,全沒好詞,而每一則言說背後,所擺明(或暗示)的真正焦慮之所在,大多是情慾上的過滿或不滿,與隨之而生的疑慮與診斷,男女皆然。還真是非常赤裸啊!而這些,和孔子說的「不惑」之人,是同一種人嗎? 

是的,雖然網路某種程度是個誇張化的情緒黑水溝(如同論語也是過於正經的莊嚴殿堂)。然而,不可否認地,這黑水溝還真的映著許多人的影子,是好多「他們」和「她們」故事。小說家朱天心,3年前參與籌畫了北一女畢業30年的同學會。她看見,這些皆成社會菁英的女人裡,歡鬧中仍免不了偶爾浮現一抹恍惚出神。 為了追索那捷運裡、餐廳中、辦公室廁所裡……許許多多的一抹恍惚,朱天心暌違10年的新書《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》便誕生了。

故事開頭便如清楚地勾出輪廓:這是「一對沒打算離婚,只因彼此互為習慣,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、如冰塊化了的溫存好酒的婚姻男女」。這對夫妻其實很「正常」:異性戀(故沒有社會意識型態的壓迫),沒有家暴(故無分開的理由),不愁吃穿(沒有生存問題)的中產階級。那,還有什麼不滿足的? 小說家從妻子角度發言,讀到丈夫40多年前的日記,字字發燙地寫著對她的愛慕,對比眼前的丈夫,寧願多看些球賽轉播也沒多搭理自己一眼,對妻子從前那般的性趣不知從何時開始人間蒸發了。

面對眼前那人的轉變,朱天心用的詞彙是「替換」:從前那少年到哪去了?如何被置換為眼前這頭只想默默老去的公獅子? 我說不清楚這變化究竟只是「老了」、還是根本「變了」?兩者不一樣吧,我想。但也許其實是重疊的,我猜。我問朱天心,這樣兩人「沒火了」的狀況,究竟是出於性別差異、還是婚姻僵化形式導致、或根本是中年人本來就是一個疲倦的族群呢?她說:「不知道哇,所以才要寫這個小說,把各種狀況並陳,都實驗看看。」她也猜。然而,小說家開始發問的時候,就是故事好看的時候了。 

 ●家庭,其實是…… 
朱天心曾說過自己是「背對讀者」的作者,不希望直接觸及讀者的反應,以免影響自己的寫作方向。不過,這回朱天心竟然主動問我:「借我訪問一下喔,妳這樣的年紀看到了什麼呢?」我直說:「最近身旁很多朋友在忙結婚,我想我會送她們這本書,看一對男女每天住在一起40年會怎樣。」她笑:「妳這是幸災樂禍的心情。」(是啊。)但她似乎是同意的:「我有一些30幾歲的好朋友,我送書給他們時都會說,讓你們先打疫苗吧!」 

在膾炙人口的早期作品《擊壤歌》裡,還是北一女學生的小蝦(註:即朱天心書中的暱名)曾經急切地說最怕好朋友結婚去。問她怎麼自己就變成了那個人呢?朱天心笑說,有個「有點幼稚」的原因:「當時我被讀者一直問,你要嫁給謝材俊還是嫁給丁亞民?(註:兩人在書中皆是「小蝦」的男性好友)甚至有人下賭盤。後來我不堪其擾,有點賭氣的想,好吧,那就畫一個句點,不要再問這個問題了。」就這樣,朱天心嫁了筆名唐諾、同樣在文壇的謝材俊。

 「我們的房子就在我爸媽家門口,還是天天回家吃飯。我媽每次都笑說: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,我們家的水就潑在門口!」我問,現在仍不是妳做飯嗎?她想辦法自信滿滿地說:「嗯……我可以做很好吃的泡麵,我可以把蛋打得非常漂亮。」但人哪能天天吃泡麵?她坦言這10年下廚的都是唐諾。「這消息我真怕他媽媽看到,因為他們家是大男人的教育。她一定說,怎麼會有個兒子從小不讓他做家事、結果到別人家當奴隸?」 

然而,論到寫作,兩人關係的蹺蹺板又有點不同了,朱天心形容唐諾之於自己的關係,就像一名嚴厲的教練,督促著她寫作。在廣播節目的訪問中,朱天心曾經提到,激情對他們來說只是「一小塊」,文學的關係則是堅固過其他。她說,唐諾不喜歡用「愛」而偏好「喜歡」這個詞,因為那代表著更沉澱、價值欣賞(而非由不得你)的一種感情。然而,在《擊壤歌》裡,當年的宜陽(即唐諾)卻曾急急地對小蝦說:「千萬不要對感情失望,沒有了愛,可如何過冬?」

我把這歷史句子念給朱天心聽,她緩緩訕笑:「他現在很自由,沒有愛他還是可以過冬,只要有很暖的羽絨大衣就可以了。」 書中的那頭「公獅」,與自己的丈夫年齡相近、條件相近,因此,很難不讓人聯想到這故事折射了多少她自己的私人生活。問她下筆時難道沒有顧慮?「唐諾是懂文學的人,他給我極大的自由,所以我可以無所顧忌。」她說,該過濾的,在生活中早已在理智的頭腦中過濾了,下筆時的她只管儘管狂野。說這話時,她是一個剛烈勇敢的文學家;然而下一秒,她又變成了膽小弱勢的家庭成員:「如果我故事裡的人很像他們(家人),我不敢寫,我怕會觸怒他們。」類似明星怕小孩會抱怨「媽媽在電視上不要亂講話」那樣,原來,「帝何力於我哉」、什麼都不怕的朱天心,也有稍微遇到剋星的時候。

 說到朱天心真正的家庭風景,比想像中的來得喜劇化些。大學畢業的女兒謝海盟,十分特立獨行。和爸媽一樣,同在咖啡館寫作,她會寫著「山東大豬頭」的紙條,不想理會媽媽時、就會舉起那張紙(因為朱天心祖籍為山東)。她是伊斯蘭文化信奉者,在家裡只要在報紙看到小布希的照片,就會激進的把那格剪掉。她覺得自己是女同志,覺得自己和爸爸是同一國的父子。父女兩人都不修邊幅,髮型都由朱天心幫忙代剪:「他們怕麻煩,規定我10刀就要剪完。我想怎麼可能!盡量爭取到在30刀之內剪完。」

 朱天心說,雖然寫這書當初是為了告訴20幾歲的年輕人「爸媽並非生來就是這麼無趣,他們也年輕過、也有身體的慾望過。」不過,這喊話不適用在她家。「謝海盟總覺得我瘋瘋癲顛的,有時她比我還顯老。」「我們的角色確實都很錯亂。所以就很是怪啦,我們家每一個角色都怪怪的。」這是朱天心對她們一家三口的註解。

文學,其實是…… 
朱家兩姊妹倆彼此形容:朱天心說朱天文的小說就像是故宮裡的收藏品,很美、卻很冷;朱天文則說朱天心的作品熱,感染力強,總是想改變社會。不過,近幾年來,朱天心為氣喘症所苦,甚至幾次都呼吸不過來進急診室,寫作也受到限制。她說現在已經可以意識到「聽到秒針滴答作響」、向人生終點靠近的急切感。前些年她去日本買了5本無印良品的筆記本,她淡淡地說「有時我想想,這輩子也許只剩把這幾本本子寫完的時間了。」《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》對朱天心來說,只是個「找回手感」的練筆之作,更大的力氣,她還要留給一部已經準備了30年、紀錄這四年級世代面臨歷史烈變的長作。

 米蘭昆德拉在〈加速前進歷史裡的愛情〉裡說到: 歷史的加速前進深深改變了個體的存在……過去歷史前進的速度遠遠慢過人的生命,可是如今歷史前進的速度卻快得多,歷史奔跑,逃離人類,導致生命的連續性、一致性四分五裂,於是小說家感受到這種需求……保留那屬於我們先人的、近乎被遺忘的親密的生活方式的回憶。 我查閱之前的幾次訪問中,朱天心都提到米蘭昆德拉這段話,這回她仍特別將這段話影印下來,指給我看,足見其重視。這標示了她對於自己所屬四年級的時代故事,有種「不能不寫」的催逼感。

「我真的覺得我們這一代是很特殊的,還有一點貧窮的記憶、還可聽到上一代講戰爭。受著國民黨的黨國教育長大,之後又經歷了解嚴、民進黨執政、陳水扁的腐敗,這神話又破裂……」四年級生的成長期,幾乎就和台灣劇烈的成長期同步。難怪朱天心要引用米蘭昆德拉的話,來形容這種「歷史奔跑」的快速。 這速度快到,你來不及看清楚自己的樣子。這一個階段的你也許還沒長好,下一個歷史階段已經把你拖走了。

朱天心形容,好多同學真的是「煞車轉向的吱吱響」,也許是政治立場的轉變、也許是人生態度的轉變。不禁令人疑問:到底哪一個階段才是真正的自己?人好像沒有緩緩變老的權利了。其實,我們若真正進行一個朱天心式的應用問題自問自答,會發現不只是《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》裡的丈夫被時光偷換了,你周遭的友人何嘗不是?那政治人物何嘗不是?你自己又何嘗不是? 無論是這本新書所描述的微渺的個體、或是朱天心作品素來喜愛關照的鉅觀的歷史,只要面臨精神結構的斷裂,朱天心往往一邊帶點譏諷的批判、一邊卻又是想深情的留下些什麼,如同《古都》裡執著的追問著:「難道,你的記憶都不算數?」

 當這位文評家們口中的總愛以世故老練姿態出現的「老靈魂」,真正年過了半百,她卻張著大大的眼睛,深吸了一口氣說:「我常覺得15、16歲時,比任何一個時段都離得比現在近耶,這2、30年好像只是打一個瞌睡、或一個短暫的夢就過去了,好奇怪喔那感覺。」彷彿不曾老去。

 我突然想起《擊壤歌》裡,那個總是把書本丟一邊、在路上大聲哼歌、穿著大圓裙旋轉跳土風舞、愛吃愛玩愛朋友、看見什麼都要掏心掏肺的小蝦,畫面竟巧妙的疊和在朱天心說話的此刻。又想到她曾寫到小時候有個荒謬的志願:「當上帝」,原因是「要每一個人都永遠活在他最喜愛的時光裡。」對照剛才她說「好奇怪喔」時那樣清澈的眼神,我的眼睛頓時熱熱的。

 在歷史的長流之中,小說家的作品亦是一枝初夏荷花。參與著這一季花事,荷風清香,總留住了什麼。 

 ●採訪後記/ 朱天心眾所皆知的愛貓,參與保護流浪貓的運動不遺餘力。除了參與嚴肅的公共論述以外,可以看見她的包包也有可愛的貓咪圖案。不過,最令人驚訝的是,採訪這天她腳上的穿著一雙Hello Kitty的雨靴,而且是布滿小點點圖案的。也‧太‧夢‧幻‧了‧吧!被我直接點破「少女心」的朱天心,好像有點不好意思,急忙說:「其實我喜歡的是Little Twin Star啦!」(註:與Hello Kitty同屬一家公司的卡通人物,粉紅和藍色的雙胞胎天使)問題是,Little Twin Star並沒有比較不夢幻啊? 朱天心又說:「唉啊這個部分,就是我那個雙魚座,某隻游到反方向的結果啦……」下筆銳利警醒如朱天心,也是有這種時刻(笑)。